罗尼

11

黄沙漫漫，风吹过，卷起一地烟尘。克拉克坐在床头，电视机打开，露出镜头里一支浩浩荡荡的军队。士兵仿佛工蚁，在营地间忙碌穿梭，一个考古学家凑在话筒前边，大声宣布：“这将是近十几年来最伟大的发现……”

 

克拉克收回了视线。他下午已经去探查过，预料之中，没有任何线索。但他现在心绪已渐渐变得沉稳，或许是失望的次数太多，不再像一开始那样抱有过度的期待。他有时甚至想，也许他一辈子都不会找到自己真实的来历。也许他只是一个宇宙间孤独的过客，阴差阳错落到这颗星球。

 

偶尔他还是会后悔。午夜梦回的时候，记起龙卷风里他父亲一闪而逝的身影。但他又想起布鲁斯。每个人都有自己最痛苦的时刻，只能抛下懦弱，奋勇向前。

 

克拉克在这个国家住了好几个月。起先在开罗附近逗留，早起去大清真寺里，赤着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。他是这样的格格不入，人们从他身边经过，用异样的眼神打量他。但克拉克知道自己需要的只是坚持。

 

天气慢慢变得炎热。有一回克拉克早起去市场，目睹到一场小型的暴动。十几个士兵打扮的年轻人手持枪械，堵在一处旅馆，为首的朝天开枪，砰砰的几声，吓得周围的行人四处逃窜。克拉克摘下眼镜，急掠过去，两秒钟收缴掉所有的枪械，又把这些年轻人通通打晕在地——和布鲁斯在一块儿相处，他多少学到了些简单的武术招式。

 

当地人用膜拜的眼神看他。异国的语言悉悉索索地响起，带着仰慕和赞美。克拉克向他们微笑，冲天而起，跃向远方的道路。

 

他又去了红海滨，在沙姆沙伊赫北部的一座小镇暂居。晚上他在一家酒馆里打工，白天就坐船出海，在水下潜游。深蓝的海水围拢他，五彩缤纷的鱼群从他身边游过。珊瑚，海扇，还有偶然得见、惊鸿一瞥的白鳍鲨。克拉克追逐过去，捉住它拍照，等回去船上，才发现同行的人都吓坏了，有个女生跌跌撞撞地过来，摸着他问：“怎么样？你没事吧？”

 

克拉克笑了笑，道：“它挺温顺的。”拿着手机给小姑娘看照片。小姑娘看看手机，又看看他，半晌红着脸将他放开了。

 

晚上克拉克把照片发到布鲁斯的邮箱。布鲁斯很快回复，对他说：“请你善待地球物种。”

 

克拉克忍不住大笑起来，回道：“一定照做。”隔天潜水遇到了几头锤头鲨，他果然忍住了，没有过去打扰它们。

 

过两天克拉克去集市，又遇见之前那个拉着他惊慌失措的小姑娘。她大概二十来岁，卷曲的长发，有一双和布鲁斯一样的棕色的眼睛。

 

“你那天可把我们吓坏了。”她大大方方地和克拉克搭讪。“我叫安妮。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？”

 

她总是笑得很开心。让克拉克想起斯莫维尔的拉娜。也因此他没法儿对着她撒谎，或者令她误会。当她问克拉克：“我能不能要你的电话号码？”克拉克只好说抱歉。

 

“不太方便。”他说。

 

安妮一下子明白过来。“哦。”她勉强地笑，“看来已经有人捷足先登。”

 

等回到旅馆，克拉克和布鲁斯提起了这件事情。他喝了一点酒，于是胆子变大，发邮件说：“你现在是我的男朋友了。”

 

布鲁斯那边久久没有回复。克拉克猜他正在忙碌，或者只是懒得搭理克拉克的这一条钓鱼信息。他也不以为意，洗漱完准备上床睡觉。手机却又叮的一响，布鲁斯那里终于发了邮件过来。

 

克拉克把邮件点开。大片空白的页面，顶端上只有一个字。

 

“行。”

 

+++

 

夏天结束，克拉克回了美国。九月正好是NFL联赛开幕，他去新泽西巨人体育场，看了纽约巨人对绿湾包装工的比赛。会场里群情沸腾，数不清的欢呼、谩骂、喝彩、诅咒，伴随着运动员急速的奔跑、凶猛的撞击，空气里都仿佛燃起一簇簇的火花。

 

克拉克低下头给迪克发消息。“我来纽约了。”

 

“好极了。”迪克迅速地回复他。“我就快要下课。一起去喝一杯？”

 

克拉克循着地址找到酒吧。就坐落在哈德森大学附近，正值傍晚，人头攒动。他在门口等了一会儿，远远就看到迪克小跑着过来，一照面就用力地抱了克拉克。又松开手，像小时候那样嫌弃道：“你怎么总是跟块钢板一样。真不知道布鲁斯是怎么忍受你？”

 

克拉克只能讪笑两声。

 

他们寻了一处偏僻的角落坐下。迪克扬手给他们叫了两杯啤酒，随即道：“你去过布鲁斯那里了吗？”

 

“还没有。”克拉克说。“出什么事了？”

 

侍应生送了酒过来。迪克握住酒杯，摇晃两下，片刻道：“他又收养了一个小孩。杰森·托德——你听说过这个名字吗？”

 

克拉克摇摇头。但他立刻想起离开前的那个晚上。一个胆大包天到敢于去撬动蝙蝠侠座驾的小鬼——显然布鲁斯没法儿把这件事情轻轻揭过。

 

“你不愿意他再收养小孩？”克拉克问。

 

迪克皱起了眉毛。“当然不是。”他咕哝着说。“我反倒挺高兴。但杰森……唉，总之事情很复杂。”

 

克拉克明白他的顾虑。同布鲁斯一起生活，要面对的远不止是灯红酒绿、衣香鬓影。但迪克又没法儿向克拉克倾诉：因为这小朋友一直以为克拉克不晓得他们的那些秘密。

 

克拉克在纽约又盘桓了几日。迪客做东，带他在城里逛了一圈，但毕竟课业繁忙，克拉克也不好意思做累赘。把迪克赶回教学楼里去了。

 

“回去看看他。”迪克说，“你也是咱们家的一员。”

 

他这样毫不设防的信任，让克拉克甚至有些受宠若惊。于是他还是去了哥谭，问韦恩大厦的前台：“布鲁斯·韦恩在吗？”

“你有预约吗？”前台问他。看克拉克摇头，小姑娘咬住嘴唇，踟蹰了几秒钟，压低声音说：“那你就在这等等吧。但别告诉别人是我让你留下来的。”

克拉克笑着向她道谢。挑了个角落里的沙发坐下，等了大概一个多小时，就见一群人簇拥着布鲁斯从门外进来。克拉克赶紧站起身。

布鲁斯一眼望到他。挑了眉毛，扭头往他这里过来。“我以为你还在埃及。”

“前几天刚回国。”克拉克道：“我去纽约看了迪克。”

布鲁斯霎时间反应过来。“他和你说了杰森的事。”

克拉克应了声。布鲁斯蹙拢眉心，片刻转头往办公室去。克拉克忙跟上了，看布鲁斯抬手解开领带，揉着眉角，坐进宽大的扶手椅里。“他的背景有些特殊，”布鲁斯说：“正规程序还没有走完，我也没有向公众宣布。所以没告诉你，抱歉。”

克拉克并不需要布鲁斯和他道歉。但被布鲁斯这样记挂，让年轻人心里多少有些轻飘飘的。“是之前那个小男孩吗？”他问。

布鲁斯点了点头。“后来又发生了些事情。”他简短地说明。“我没法放任他在犯罪世界里厮混。”

他总是这么温柔。强硬——但温柔。克拉克只希望他也能这样好好地和迪克谈话。

“迪克和你抱怨了什么？”布鲁斯问他。

克拉克无奈道：“他只是在担心。”他看向布鲁斯。“你在给杰森做罗宾的训练。是吗？”

布鲁斯抿住了嘴唇。他撇过脸去，看窗外绵延的高楼群落，好一会儿说：“杰森来家里没多久就发现了我的身份。他向我提出请求——他想要做罗宾。我一开始并不愿意。但如果能让他把他那些多余的精力和愤怒倾泻在罗宾的训练上……”

他没再说下去。实际上，他已经说得够多——因为蝙蝠侠向来不屑于向别人多做解释。

好在克拉克本来也无意深究。

“我可以见见他吗？”他问。

他们坐在一块儿吃晚饭。克拉克原本还想着杰森会不会拒绝，但显然这小鬼一点儿也不在意。他穿一件印着“闭嘴”的T恤，和迪克一样的黑头发、蓝眼睛，但神情要格外倔强些。

“所以你就是克拉克？”他看了克拉克说。“我还以为格雷森只是在放屁。”

“注意措辞，杰森。”布鲁斯道。

杰森皱了皱鼻子。“我措辞文明得很，”他嘟哝说，“只是和上流社会不太一样罢了。”

布鲁斯沉下了脸。杰森却视若无睹，自顾自地埋头吃完了餐点，把叉子一扔，宣布道：“我要去做作业了。读书俱乐部最近在传看一本《13个理由》，我需要好好地构思一下读书笔记。”

克拉克目送着这小鬼离开。直到远远听见房门砰的一声甩上，才扭过脸和布鲁斯说：“他倒和你挺像的。”

布鲁斯冷哼了一声。

阿尔弗雷德端了甜点过来。布鲁斯看一眼，想了想还是嘱咐道：“拿一份送到杰森房里。”

管家应声而去，留下克拉克饶有兴致地打量布鲁斯的侧脸。灯光映下来，年轻人忽然在布鲁斯的鬓边瞧见了两根白头发。“你这长白头发了。”他喃喃地说，伸手过去，拇指轻轻抚过布鲁斯修剪整齐的鬓发。布鲁斯却不以为然，道：“我快要四十岁了。”

克拉克才意识到他的年纪。

“我们认识有七年了。”他说。

布鲁斯怔了怔。克拉克却想起那个下午，他回到斯莫维尔，迷茫，愤懑，对自己的一切还毫无头绪。如今却七年过去。

“我真高兴你的车在我家门口抛了锚。”他说。

布鲁斯睁大了眼睛看他。好一会儿咳嗽一声，别过脸，耳廓却在灯光里微微的泛红。这可真不公平，克拉克想。一个快要四十岁的、长了白头发的男人。为什么还能这样性感？

“啊，天哪。”杰森的声音在他们背后响起来。随即又碰的一下，可怜的房门被再度重重地甩上了。

 

+++

克拉克回去了斯莫维尔，陪玛莎住到十月，再度启程往西边去。一路横跨了科罗拉多、犹他、内华达，最后在加利福尼亚近海的一座小镇落脚。他寻了个海滩救生员的工作，没多久就因为出色的工作能力被领导赏识，差点要调到总局去，又被他婉拒。

“那边是大城市。”队长说他“脑壳坏掉”。“比我们这边可幸福太多了。”

克拉克也不解释，戴着他那副黑框的眼镜，在这座安稳的小镇里工作、救人。有时起早了，他就去冲浪。在浪头打过来的那一刹那高高站起，他已经明白，生活里不只是不断的追索而已。

但是人们还是渐渐发现他的不同。尤其是那些被他救下的居民或者游客——他们陷入的险境并不是一名普普通通的救生员可以去解决。

所以开春后克拉克又一次离开。他也没什么计划的行程，哪里人和善些，就在哪里多停留一会。有时他会给迪克发张明信片，或者买一本新出的书寄给杰森。布鲁斯说他：“多事。”但克拉克依旧乐此不疲。

每隔一段时间，布鲁斯会发给他一段坐标。都是些人迹罕至的地方，或者是军队驻扎的要塞，或者是国家考古的重要据点。克拉克渐渐觉得布鲁斯似乎比他自己对这些事情更上心：可能无往不利的侦探不愿意在寻找外星人遗迹一事上落败。

到秋天时，克拉克又在报纸上看到了罗宾的消息。“金童重出江湖。”哥谭的新闻业上下欢腾，简直像在过节。但显然这个罗宾要更鲁莽，像一头出生的牛犊，在哥谭的黑夜里横冲直撞。“蝙蝠侠应该要好好管教他。”报纸上刻薄地写，好像抗击罪犯和在教室里读书写字是一回事儿。

 

“他只是太崇拜你了。”克拉克和布鲁斯说：“你别太苛责他。”

 

“你从哪儿看出来他崇拜我？”布鲁斯只觉得莫名其妙。

 

所以他确实不擅长儿童心理。“他在读奥尔波特的《偏见的本质》。”克拉克说：“有哪个十四岁的小孩会读这种社会心理学的专著？”

 

布鲁斯侧过脸看他，目镜下的眼睛里带了点儿不属于蝙蝠侠的惘然。克拉克静静地悬停，看夜色里油画似的城市，暗淡的霓虹灯在街巷里萤火般发亮。

 

“我确实不懂怎么和他们相处。”布鲁斯好半晌说：“可能是我脾气太差。”

 

“也没有吧。”克拉克道：“我们就相处得很好啊。”

 

布鲁斯隔着面具横了他一眼。

-TBC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