罗尼

4

克拉克又往西走。

他在科林斯堡住了几个月。等天气稍凉，又启程往怀俄明州去。走到黄石，正好是十月，天高地阔，连绵的群山在地平线起伏，山顶未化的积雪同淡白色的天几乎要融化在一起。但还有蓝的湖水、红的丹枫、金的白蜡，放眼过去，天地间好像块巨大的调色盘，灿烂得让人难以置信。

克拉克寻了处山洞扎营。日暮西沉，他盘坐在洞口，看落日一点点地沉下去。云层尽染，黄、橘、红、紫，纠缠着在天边蔓延，又慢慢地交融，愈来愈深，最后沉浸在深蓝色的夜幕里。

世界变得一片寂静。

克拉克在这里又住了小半年。他常常听到有人在附近呼救，赶过去帮了忙，又换一个偏僻的角落充当寓所。空闲时他就作画。拿一张略显破旧的画布，把入目的鲜艳颜色准确地涂抹上去。等终于要离开，他的画也恰好作完，卷起来塞进了背包里。

“我要走了。”克拉克纵身跃到山脚，和那里的一群野牛作别。为首的一头公牛温顺地低头，轻轻地顶克拉克的胸腹。克拉克伸手挠它的脖颈，想起家里那条上了年纪的、忠诚的狗。

再回到斯莫维尔，正好是四月。克拉克回了家，在门廊上紧紧地抱住玛莎，又蹲下来搂住朝他直冲过来的汉克。他们在台阶上坐下，玛莎枕着他的肩膀，克拉克把他画的画拿出来给她看。“你该去读大学。”她说：“学个艺术或者文学……你一直都是个优秀的孩子。”

克拉克不说话。玛莎也没在这话题继续，转而道：“前一阵迪克来了。”

克拉克怔了怔。“是吗？”

“正好是玉米成熟的时候。”玛莎说：“迪克闹着要玩。他爸爸就雇了许多工人过来……还买了几台最新产的机器。”

这倒是财大气粗的资本家做派。“那也没什么。”克拉克说：“他们家有的是钱。”

玛莎不乐意了。“怎么这么说话？”又说起迪克在家里住了好几天，上爬下窜的，和玛莎一起烤玉米，还赶了汉克一道去附近的湖里捉鱼。

“他爸爸倒放心得很。就后来过来一趟，接了他回去。”玛莎道。

克拉克笑了起来。

他在家里住到了乔纳森的忌日。陪着玛莎扫墓，往墓地上放一束田野里四处能见着的桔梗。晚上躺在床上，他很快睡熟了，也没有做梦。一觉到了天亮。

他知道，自己快要真的好起来了。

离家时玛莎拿给他一包吃的。“彼得·罗斯在大都会做事，他家里想给他带点东西。你能捎带过去吗？”

克拉克自无不可。他还记得彼得·罗斯，那个胖胖的、原本以欺负他为乐的小男孩。后来却成为他一个心照不宣的朋友。

他问玛莎要了地址。隔天就去了大都会。同样是一座繁荣的城市，大都会却和哥谭相差甚远。这里天气明媚，来往行人也都和善。每个人都像是被太阳晒多了，暖融融的，叫克拉克不自觉就觉得安定。

他找到了彼得的单位。人并不在，克拉克只好托了他同事，把东西放着，又转身出去。正对过有一家书店，门口黑板上写了“本月畅销小说：《鬼妈妈》《海边小屋》”，被几个小孩围着叽叽喳喳地讨论。克拉克踟蹰一会，还是走了过去。

“有尼尔·盖曼的《美国众神》吗？”他问老板。

老板指了书架，说：“第三排，自己找。”

克拉克依言过去，脚步忽然又顿住。布鲁斯·韦恩正抱了胸站在书架尽头，眉心蹙拢了，像是对眼前的这些书籍很不满意。听见响动，他转过头来，正好同克拉克的视线撞到一处。他怔住了，好一会儿问：“肯特？”

克拉克和他打招呼。“真巧。”

布鲁斯的一双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。“你确定你不是在跟踪我？”

克拉克尴尬地咳了一声。“我恰好路过这里。”他飞快地转移话题。“你那排书架上有《美国众神》吗？”

布鲁斯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。好半天回过头去，从书架上抽了本书，扔给了克拉克。“我不知道你还读童话书。”

“什么童话书？”迪克从后一排书架那儿探了个脑袋出来。他看上去比去年更大了，个子窜了好高的一截，有了青春期男孩儿的样子。等望见克拉克，他立刻惊喜地叫了：“克拉克！你怎么在这里？”布鲁斯板着脸看他，叫他：“小声说话！”迪克也不理会，三两步跑过来，往克拉克胸口上锤了一拳，又龇牙咧嘴地把拳头缩回去。

“我的天。你的胸肌怎么这么硬？”他做个夸张的表情，又兴高采烈地说：“我去年到你家里去了，你不在。我帮玛莎收了好多玉米！可真是太好玩了。”

“反正比上学读书好玩得多。”布鲁斯冷冰冰地添上一句。

迪克冲他做了个鬼脸，又看向克拉克。“和我们一起吃午饭吗？”他一双蓝眼睛闪亮亮的，叫克拉克不好意思拒绝。布鲁斯也无所谓，三个人就一道去了附近的一家餐厅。灯光幽暗，人也不多，克拉克小心翼翼地看了价格，又偷偷地松一口气：还好。还不至于超出他能够理解的范畴。

“你吃鱼吗？”布鲁斯突然开口问他。克拉克一时愣住，片刻反应过来，道：“吃的。”

“有忌口吗？”

“没有……”

“海胆呢？”

“呃……没试过？”

布鲁斯三下五除二把菜点好了。克拉克交还菜单时，深切地怀疑服务生看向他的眼神，好像他是布鲁斯包养的一个从乡下来的小白脸。

迪克却已很熟稔他父亲的行事作风。只顾着和克拉克讲去年种种发生在斯莫维尔的趣事，又问克拉克：“你回去过斯莫维尔了吗？”

“我就是从那里过来。”克拉克道，“前一阵子是我父亲的忌日。”

“哦。”迪克一下子住了嘴。布鲁斯的视线也从他的掌上电脑上移开，短暂地在克拉克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。

克拉克却笑起来，问他们：“你们怎么会来大都会？”

“布鲁斯在这里有个会议。”迪克马上说。“不过董事局会议真是这世上顶顶无聊的事儿——所以我们还是溜出来了。”

布鲁斯却毫不留情地拆台。“是你自己硬要旁听。结果又坚持不下去。”

迪克嘁了一声，把脸埋进了餐前汤里面。他的用餐习惯同以前大同小异，嘴边上又很快染了一圈白白的汤渍，但他也不在意，忽而又想起了什么似的，猛抬起头，问克拉克：“你去年到哪去了？”

“什么？”克拉克没听明白。

“布鲁斯说你来哥谭了。”少年人讲话和打机关枪似的，突突突地十分迅猛。“我隔天去你单位找你，你却已经不在了。又去了你填写的公寓地址，也找不着你。最有趣的是，”他突然放下了刀叉，双手环胸，连声音也故意压得低沉。“迈克尔·布莱特是谁？”

是他证件上的虚构人物。

克拉克喝了口水掩饰尴尬。“呃……我临时有事。”

布鲁斯在他对面特别轻蔑地哼了一声。

克拉克只当没听见。“本来想和你们说一声……但没来得及。”

他知道这借口编得敷衍极了。也完全无法解释他那些伪造的证件。但迪克只是耸耸肩膀，居然就这么把他放了过去。“真是可惜。”少年人说：“那段时间哥谭发生了大事。”

布鲁斯又呵地发出声冷笑。在表现鄙夷一事上，他可真算是花样百出。

“以讹传讹罢了。”

“是赫拉克勒斯临凡。”迪克却郑重其事地解释。“有好几个人看见祂硬生生把一辆车从大桥外拽了回来。”

克拉克的心漏跳了一拍。

“是吗？”

“但祂之后都并没有再出现过。”布鲁斯不屑道。“为了报纸销量，那些人什么都敢说。”

迪克冲他吐舌头。“老古板。”

布鲁斯却不在意。他低了头切龙虾，姿仪优雅，神态从容。“要想说服我，”他说，“首先要有切实有效的证据。”

他说得好像克拉克只是人们的一个臆想。克拉克知道自己不应该——布鲁斯这样的态度，正是他所需要的——但他难免还是有些意难平。因此他忍不住和布鲁斯抬杠：“像蝙蝠侠那样的吗？”

布鲁斯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。倒是迪克；少年人的一颗心陡地碰碰撞了两下。像是听到了什么叫他吃惊的消息。

“差不多吧。”布鲁斯说。

“他还在哥谭活动吗？”克拉克又问。

布鲁斯却不应声。他叉起龙虾肉塞进嘴里，仔细地咀嚼、吞咽，又举起酒杯，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葡萄酒。好半晌道：“反正报纸上是这么写的。”

克拉克想起他离开哥谭的那个夜晚。他离那只蝙蝠是那样近，差一点就可以摸到对方的真面目。

“人们害怕他。”他说。

布鲁斯满不在乎地笑了。“也许这就是他的目的。”他又喝了口酒，扬手叫服务生过来。一边说：“人类也远没有你想象中那么脆弱。”

克拉克沉默下来。或许布鲁斯是对的——但哥谭的蝙蝠还是凡人。而克拉克·肯特……

他将杯中薄薄的酒液一饮而尽。

午餐结束，迪克问克拉克：“我们还会再见吗？”

“当然。”克拉克一口应承下来。看迪克期待地望着他，犹豫一会儿，反手从背包里掏出了他的那幅油画。“这个送给你。”

迪克当即展开了看。蓝色的天和水，灰的山，黄的树，泛红的泥土地。一头头细小的野牛排列了向远方迁徙……他“哇”地叫了出来。“这是哪里？”

“黄石公园。”克拉克道。

迪克把油画细细地卷好了，羡慕道：“四处走的生活一定很有趣吧。”

有趣吗？

“或许吧。”克拉克道，“但有趣并不是我的目的。”

布鲁斯斜睨了他一眼。“别告诉我你是想要寻找生活的意义。”

克拉克登时语塞。他想说：我并不是这么抽象的人。但当布鲁斯这样描述，好像也并没有错。

他确实不明白——他的生身父母。他的来历。

他在这颗星球上存在的理由。

克拉克送了韦恩父子去他们的交通工具：一架极其拉风的直升机。迪克先行登了机，布鲁斯落后两步，和克拉克并肩站了，在风里好像一块英俊的礁石。好一会他突然开了口，问道：“你是在自责吗？”

克拉克心下骤然一跳。“什么？”

“你父亲的事。”布鲁斯说：“玛莎告诉我……说你曾经有机会救他。”

他转头看向克拉克。棕色的眼睛在日光里明亮、坚定、沉稳，还浮了层夏日里特有的暖意。克拉克顿时情不自禁地放松下来，忘记了要去反驳和防备。

布鲁斯又回过了头去。

“自责是没有意义的蠢事。”他说：“生活还在继续。你要找到一个……比自怨自艾更好的方式去思念他。”

风吹起他鬓边短短的头发。吹动他的衬衫、领带、裤腿，但他依旧立得笔直，像一杆标枪。克拉克记起报纸上对他的谈论，说他“风流多情、不知世事、拈轻怕重、不负责任”。甚至有极恶毒的，说：“为什么他的父母不能晚几年再死？”

但布鲁斯·韦恩并不是那样的人。

多么的愚蠢，和不公平啊。

“我正在好转。”他诚恳地向布鲁斯道谢。

布鲁斯冲他点了点头。直升机的引擎开始发出剧烈的轰鸣噪声，克拉克退后一步，看布鲁斯往直升机走过去。衣衫猎猎，他坐上座椅，侧脸端正、安静，还有点儿疲惫。好像和克拉克谈话费了他许多的力气。

于是克拉克没能忍住，问了个过于鲁莽的问题。

“我还能去哥谭吗？”

布鲁斯扭过脸看他。直升机一点点地往上升起，狂风呼啸，将布鲁斯嘴角的笑意掩住了。

“你问得真奇怪。”他说：“哥谭并没有禁止你出入。”

直升机盘旋着飞到了半空。略一停留，机身拐了个弯，往哥谭的方向缓缓飞去。

克拉克站在原地，看那架机器愈飞愈远。如果他愿意，他大可以踩着屋顶一路纵跃着跟在后边，在半空里画出一道道叫人惊叹的弧线。但他压制住跳进蓝天里的冲动，只是直直地站立着，听引擎声逐渐远去，裹进了层层的云团里面，变得断断续续、隐隐约约。

-TBC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