罗尼

3

布鲁斯肯定是知道的。

 

克拉克坐在后厨窄小的板凳上，翻看跟前的《哥谭公报》。首页上一张不算清晰的蝙蝠侠的照片，他举起披风，挡住了脸，脚下是捆成一团的犯罪团伙。报纸标题唯恐天下不乱，写：“怪物行侠仗义，警察尸位素餐。哥谭何去何从？”黑体加粗，夺人眼球。

 

“你知道这家伙吗？”克拉克指了照片问身边刚认识的同事。小姑娘看了一眼，耸耸肩道：“哥谭人都知道他。”

 

克拉克很好奇。“他出现很久了？”

 

“四五年总有了吧。”女孩道，“有人说他是警方虚构出来的一个角色，也有人信誓旦旦说，曾经亲眼见到过他。一只暗夜里的大蝙蝠。”她吐了吐舌头。“听上去像个恐怖故事，是不是？”

 

克拉克笑了笑，把报道快速地读了一遍。大概就是他昨晚上目睹到的那桩事儿，那是个连续性的犯罪团伙，在哥谭已经作案好几回。警察没有半点线索，最后还是蝙蝠侠出动，一举将这伙儿罪犯擒获。

 

“以暴制暴的义警。”报道里写。“在哥谭，是不是永远只能比谁的拳头更大？”

 

主管过来敲了敲桌子。“别看了，新人。”他催促说，“宴会开始了，把香槟端出去吧。”

后厨里顿时忙碌起来。克拉克站起身，正了正身上侍应生的服饰，端起餐盘，和同事一起鱼贯走出去。

 

大厅里一派衣香鬓影。穿了华丽礼服的男女三三两两地聚拢着，轻声地谈话。克拉克走到左侧的角落，几个女人望向他，上下地打量，又侧过脸低笑。

 

“这小男孩长得可真好看。”

 

克拉克耳朵微动，已清晰地听到她们谈笑的内容。他轻咳一声，有些尴尬，垂下眼睛看手里的酒杯。

 

“去要他的电话号码呗。”

 

“怎么要，就这么直接去问吗？”

 

“不然呢？他一定会给你的。告诉他你可以让他感受到成熟女人的魅力……”

 

笑声愈来愈响。克拉克也愈来愈不自在，脸上甚至开始发热。这就是大城市，他告诉自己，又清了清嗓子，准备换一个角落站着。却忽然又听到那几个女人叫起来。

 

“布鲁斯·韦恩！”

 

“是布鲁西！”

 

“哎呀，他今天没有带女伴——”

 

她们立刻就放弃了向克拉克进攻的计划，转头往大厅入口去了。克拉克也抬起头望向那里，就看到布鲁斯·韦恩被一群人簇拥着，众星捧月似的，往大厅正中走过去。

 

他穿一身剪裁合身的晚礼服。手套、领巾、领结，一丝不苟。脸上也挂了标准的社交笑容，礼貌又挑逗，和气又傲慢，在灯光里好像一颗闪亮的星辰，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。但他也显然为此洋洋自得，游刃有余地招架周围人群的谄媚、搭讪和邀请。任谁看了，都相信他根本就是为此而生。

 

克拉克情不自禁地感到惊叹。他又记起布鲁斯将醒未醒时惺忪的睡眼，记起他飞快喝光的那一杯热巧克力，和他坐在沙发左侧，面无表情地盯着电视机的那张侧脸——同此刻相比，简直仿佛另一个人。

 

克拉克突然又一阵心悸。他明白过来，布鲁斯和他是同一类人。只是他还在挣扎，尚无法理清自己在这个社会上的位置。而布鲁斯已经能够熟练地运用一副专供世人欣赏的面孔。

太厉害了，克拉克想。然后他看到布鲁斯拨开人群，向他这里走了过来。

 

他下意识地站直了身体。

 

“克拉克·肯特。”布鲁斯翘起了嘴角。“我还以为我看错了。”

 

克拉克有点儿莫名其妙的窘迫。“韦恩先生。”他干巴巴地打了个招呼。

 

布鲁斯挑起眉毛看他。又伸手拿过了他餐盘上的一杯香槟。“让我猜猜，”他语气揶揄。“你是一路跟踪我到这里的？”

 

大厅里的人往他们这儿看过来。片刻又回过头去，不再关注这里。克拉克微不可查地交换了一下站立的重心，肩膀缓缓地放松下来。

 

“你太高估你自己了。”他试着开了个玩笑。

 

布鲁斯笑起来。“真不会说话。”他抬手松开领结，好像那绸做的小玩意儿快要让他不能呼

吸。“那是什么风把你吹到了哥谭来？”

 

“一时兴起。”克拉克面不改色地撒谎。“我这几年一直都在四处……游历。”他选了一个比“流浪”好听了许多的词汇。

 

布鲁斯哦了声。“听起来挺有趣。”他喝光了香槟，又把空杯子放回到克拉克手上。“所以当侍应生是你游历时的爱好？”

 

克拉克抿住了嘴唇。“你说话一向这么刻薄吗？”

 

“当然不。”布鲁斯道。“我只和小镇来的男孩这么说话。”

 

克拉克一怔。布鲁斯语调轻快，隐含笑意，几乎要让他以为对方在和自己调情。但他心跳平稳，神情淡然，克拉克立刻又明白，这些台词不过是布鲁斯·韦恩最擅长的那些鬼话。

他并不愿意承认自己竟然有一些失望。

 

一个上了些年纪的男人朝他们这里招了招手。布鲁斯望见了，抬手做个“稍等”的手势，又扭头往克拉克的餐盘上拿了杯酒。

 

“我得走了，年轻人。”他说。“见到你很高兴。”

 

克拉克目送着这位哥谭宝贝重新走向了大厅中灯红酒绿的繁华盛景。

 

他自己又在角落里枯站了一会儿。直到主管过来提醒他，说：“别偷懒。”他才和同事们一起在偌大的厅堂里四处走动起来。

 

送酒这一项事业很快变得忙碌了。克拉克在后厨和大厅里来来去去地奔忙，数不清自己的餐盘空了多少回。直到宴会到了尾声，他甚至已把布鲁斯抛在了脑后。

 

反正估摸着已经和哪个名媛走了，他想着，和同事一道收拾会场。主管却又过来找他。

 

“有位客人在厨房储物间里等你。”

 

克拉克皱起了眉头。有那么一瞬间，他还以为是那几个想要问他要电话号码的女人。但当他往储物间过去，却听到一阵熟悉的心跳。

 

布鲁斯正坐在一张折叠椅上等他。外套脱了，领结也已经拆掉，他卷了衬衫袖子，像个刚结束领地巡视的国王。“嘿，克拉克。”他没有绕圈子，直截了当地道：“我得请你帮个小忙。”

 

克拉克站住了。这里是哥谭，布鲁斯几乎可算作是这里的实际统治者——他不明白自己又能够帮上什么忙。

 

布鲁斯看出他的疑惑，微微笑了。“有一个女人，”他简短地解释。“一个有权有势的女人。她追求我很久，但迪克和我都不喜欢她。这会儿她和她的同伙把这附近的出入口都堵住了，就等我从宴会里出去——”

 

克拉克立马就听明白了。“你想我把他们打发走？”

 

布鲁斯露出个“我还以为你长了脑子”的表情。“不，硬汉。”他站起来，从口袋里掏出串钥匙扔给了克拉克。克拉克条件反射似地抓住了。“我有辆备用车，就停在后边巷子里。到时我躲在车后座下边，由你开车出去。他们不会拦你。”

 

他没有给克拉克任何拒绝的机会。

 

克拉克只好乖乖地跟了他往后走。巷子里果然停了辆再普通不过的旧别克，铁灰色的外漆，一点儿也不显眼。

 

“往南边开。”布鲁斯躲到了后座。克拉克试图从后视镜里看他，却只能瞧见一团黑影。很显然，在藏匿身形这件事上。布鲁斯·韦恩已十分擅长：这大概和他长久以来同媒体间的作战分不开关系。

 

克拉克踩下了油门。巷口那里有座街灯，光线稍显明亮些，几个人候在那里，大约是布鲁斯口中的“同伙”。他们往克拉克脸上瞧了两眼，并没在意，又转过了头，相互说话。克拉克心下稍松，拉起车档，车子加速往南边疾驰而去。

 

布鲁斯爬了起来。“谢啦。”他坐回到车后座上，懒洋洋地打个呵欠，双腿交叠着翘在前座间的隔栏上边。“幸好有你，要不然也不知道我要在那房间里呆上多久——啊。往那边开。”

 

克拉克开着车子上了高速。他很想向布鲁斯提出，既然已脱离了包围圈，他大可以自己过来开车回去。但布鲁斯倚着车窗，双眼微闭，看上去像是快要睡着：克拉克才想起他在宴会上恐怕喝了不少的酒。于是老好人的个性又不免发作。

 

他一路将布鲁斯送回了韦恩庄园。远远就望见一片宏伟的建筑群，但外观残破，明显已年久失修。布鲁斯直起身，告诉他：“从这里拐过去。”

 

克拉克依言开上一条小道。两边野草丛生，月光惨淡，伴随着轰鸣的引擎和四处扫射的车灯，竟有些难言的阴森。克拉克想问：“你为什么不住在那片庄园里？”但他好歹是聪明了一回，并没有真的问出口。

 

一栋别墅很快在望。就建在湖边上，通体都是玻璃，月夜里看着晶莹剔透，好像个水晶盒子。“啊。”克拉克说：“很漂亮的房子。”

 

“谢谢。”布鲁斯道，“这是我父亲送给我母亲的礼物。”

 

他让克拉克在附近拐角处停了车。又邀克拉克一道到屋子里来：“起码请你喝一杯咖啡，免得你开回去时太困发生车祸。”

 

克拉克很想客套一句，说：“不用了。”但布鲁斯已开了门下车，他只能也闭上嘴，灰溜溜地跟上去。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站在别墅门口，背脊挺直，向布鲁斯点头示意。“晚上好。韦恩老爷。”又看向克拉克。

 

“克拉克·肯特。”布鲁斯替克拉克做了介绍。“给他准备一杯咖啡。”

 

老人应声而去。“阿尔弗雷德，我的管家。”布鲁斯拉开门，让克拉克进去。又指了餐厅的方向。“那边坐。”

 

克拉克看了眼屋子里一尘不染的地板。又看向自己脚上那双沾了泥泞的陈旧板鞋，一时有些局促，不知道该如何下脚。有时克拉克自己也觉得奇怪：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抬起一辆汽车，可以跑过光速，或是从眼睛里射出足以焚金煮铁的红外射线。但他依旧无法改变自己小镇人的天性。

 

或许他根本就没想着要去改变。

 

布鲁斯去浴室里简单地洗漱了一番。再出来时他换了一身宽松的家居衣服，头发也湿漉漉的，坐到了克拉克的对面。“迪克已经睡了。”他说。“要不然他一准高兴坏了——他早想着要再去看看你们。”

 

克拉克摸不准布鲁斯是不是只是在客套。“我大部分时间都不在斯莫维尔。”他说，“但我母亲一直都在。如果迪克想，他大可以直接去，玛莎一定会非常欢迎他。”

 

“别纵容他。”布鲁斯却道：“他可会得寸进尺的。”

 

阿尔弗雷德送了咖啡和三明治过来。克拉克赶紧要和他道谢，老人家却已经不苟言笑地走远。克拉克一句“谢谢”只好憋在了喉咙里，听布鲁斯在他对过说：“这可比你们那加油站的垃圾好太多了。”又问他：“你在哥谭会待多久？”

 

克拉克倒还没有考虑过这个。他收束了心神，不确定道：“一两个月？”

 

布鲁斯撇了撇嘴。“哥谭不适合你。”

 

克拉克诧异地看向他。布鲁斯注意到他的表情，解释道：“我的意思是，”他顿了顿，好一会说：“哥谭太危险了。”

 

腐败的政府、混乱的治安、横行霸道的黑帮人物——克拉克记起了他在后厨里读到的那篇新闻。他想了想，问道：“你是指蝙蝠侠吗？”

 

布鲁斯的一双眉毛蹙了起来。“蝙蝠侠？”他嗤了一声：“你又是看的哪里的科幻小说？”

 

“《哥谭公报》。”克拉克差点要把那句“我亲眼瞧见了”脱口而出。“他用严酷的暴力统治罪犯——起码报纸上是这么说的。”

 

布鲁斯讥讽地笑起来。“别听到什么都相信，年轻人。”他捧了马克杯，往后仰靠进宽大的扶手椅里，歪着头，脸色在灯光里有点异样的苍白。俊美、倨傲、盛气凌人——但克拉克已经将他看清楚。因此并不会觉得害怕。

 

“你不相信蝙蝠侠吗？”克拉克问道。

 

布鲁斯沉默地绷紧了脸。好半晌，他叹一口气，把马克杯放回到桌上。“我相信，克拉克。”他说：“我相信这世上还有可以执行的正义。”

 

克拉克喝完了他的那杯咖啡。再回到租住的公寓，已经要十二点钟。他洗了把脸，在床沿坐了，窗紧紧闭着，但全世界的声音依旧潮水般涌进他的耳朵。有人在哭，有人在笑。有人在轻声地呢喃：“我爱你。”还有浑浊的枪响。克拉克闭上了眼睛。

 

黎明前他听到披风摆动发出的猎猎响声。克拉克推开窗，纵身跃出去，站在一座高塔突出的屋檐，远远地望见那只灰黑色的大蝙蝠从空中滑过。

 

“蝙蝠侠。”他说。

 

但他又突然扭过脸。“救命！”有女人和小孩的哭喊，从哥谭西面的大桥上传过来。“救救我们……”

 

蝙蝠已跃进了街尾沉沉的黑暗里。

 

克拉克低叹一声，向大桥方向急纵而去。

 

桥面上已一片人仰马翻。一辆四厢小车冲出护栏，正摇摇欲坠。车主和她的女儿还被安全带系在座位上，但车门似是卡住了，怎样也撬动不开。克拉克落了下来。

 

“我来。”他说。

 

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把那辆车拉回了桥面。手轻轻拉扯，车门已被他掀开。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他，还有人手忙脚乱地摸索衣服口袋，试图拿手机给克拉克照相。克拉克却冲着受害人笑笑，脚尖轻点，人已冲天而起，跃向了远方的高楼。

 

“我相信，克拉克。”他想起布鲁斯说的那句话。“我相信这世上还有可以执行的正义。”

 

只可惜不能和布鲁斯说一句再见。

 

 -TBC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