罗尼

5

大都会图书馆的场外已拥堵了各色的人群。多数是记者——当布鲁斯下车，周围登时一片齐刷刷的闪光灯，几乎要耀花他的眼睛。“韦恩先生，看这里！”有人大叫。“这里，请看这里！”

布鲁斯朝那些镜头露出了再标准不过的社交微笑。他近来已很少参与这种活动，但并不代表他不熟练。再怎么说，他也是世界上最著名的花花公子。

展馆里人流如织。每走两步，布鲁斯就不得不停下来，和一些他根本记不起的人假惺惺地谈话。“最近都不太能看到你。”有人说。又有人说：“新上了一出原创的芭蕾舞剧！棒极了。你看了吗？”好像他们真的对“芭蕾舞”感兴趣一样。

布鲁斯从服务生那里拿过了一杯马丁尼。嘴里又应付两句，告辞离开，躲到了人群后边。可还没来得及站定，又有人朝他过来。“布鲁斯。”对方说。

布鲁斯松了口气。“是你。”他转过头，视线扫过克拉克那身棕灰色的毛呢西装。并不算怎么高档的面料——但依旧衬得小记者英俊得过分。这可真是不公平，布鲁斯想。

“是阿尔弗雷德打电话叫你过来的吗？”他问道。

“什么？”克拉克愣了愣，片刻说：“呃……不是。我是被派来报道今晚上这儿的新闻的。”

啊。当然。布鲁斯点点头，道：“所以你们主编还是放弃了我的那篇人物专访。”

克拉克顿时有些不大自在。“是我不知该如何下笔……”

他赧然致歉的样子实在可爱极了。有那么一瞬间，布鲁斯甚至认真地动了心——但他不只是布鲁斯·韦恩；他是蝙蝠侠。他没法儿就那样放任自己。

“别担心。”他说：“不过就是一篇无聊的报道。”

四周里响起了一片潮水般的掌声。人群自觉地往两边分散，一边频频举杯，欢迎莱克斯·卢瑟上台致辞。他是今晚的主人公——重建大都会的慈善家。但布鲁斯总要把他和阿卡姆病院里的那些疯子联系到一起。

“韦恩老爷。”阿尔弗雷德的声音在他的耳朵里响起来。“我已经拿到建筑结构图。”

克拉克看了他一眼。

布鲁斯却没注意到小记者的眼神。时机正好；他想。总好过站在这里听卢瑟长篇大论地废话。“帮我拿一会。”他转过脸，把手里的马丁尼塞到了克拉克手里：“我去个洗手间。”

克拉克没有应声，只稳稳地把酒杯接住了。布鲁斯赞许地点头，转身往三三两两簇拥着的人群里走过去。路过拐角时，他稍不注意，同一个相当漂亮的高挑女人轻轻擦过了肩膀。布鲁斯下意识地回望她，却正好撞见克拉克投过来的视线。专注、严肃，好像布鲁斯是他笔下的一篇论文。

不。布鲁斯本来就是他笔下的一篇论文。

“我要往哪走？”布鲁斯开了口。

“走到电梯那，往左转，下楼。”阿尔弗雷德的声音沉稳，“在地下室的服务通道里。”

机房里空无一人。布鲁斯花了几秒钟就安插好硬盘，又不动声色地走出去。大厅里卢瑟还在演讲，但大概已到尾声，等布鲁斯重新走回到克拉克旁边，那阵充满谄媚意味的掌声又响了起来。“都说了些什么？”他问道。

克拉克又看了看他。目光沉凝，有种奇异的性感。“没什么特别的。”他说。

布鲁斯笑了起来，从他手里把马丁尼拿回去。“看来你不大喜欢他。”

克拉克眨眨眼睛，含糊道：“也不是。”不愿在卢瑟的事情上多谈。布鲁斯乐得闭嘴，三两口喝掉了手里的鸡尾酒，又招手叫来服务生，另要了一杯。“你要吗？”他转头问克拉克。克拉克道：“不用了。”

“啊，我忘了。”布鲁斯拿拳赛那晚的事儿调侃他：“你是个‘不胜酒力’的小男孩。”

克拉克却没有试图反驳。连最基本的辩解都没有——只是沉默。等布鲁斯又啜了一口酒，他忽然道：“布鲁斯……”

他的话被人打断了。

“小伙子们！”莱克斯·卢瑟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。“天哪，布鲁斯·韦恩和克拉克·肯特见面了。”他猛地拍手，神经质地笑：“太棒了！我喜欢。我喜欢把人们聚到一块儿。”他分别和两个人握手，又装模作样地反手拍一拍克拉克的胸口：“手劲儿可真大！我记住了。千万不能和你打架。”

克拉克尴尬地笑了笑。

布鲁斯又礼貌地和他应酬。好在不一会卢瑟的秘书又过来，提醒他要“和州长见面”。眼看着他慢慢走远，布鲁斯吐出一口浊气，道：“大都会。”

克拉克问他：“这是什么意思？”

布鲁斯耸耸肩：“超人；还有卢瑟。”他说：“我开始想念哥谭了。”

克拉克又安静下来。布鲁斯终于察觉到他的异常：年轻人甚至没有为他钟爱的超人提出辩护。但布鲁斯不该问他：“怎么了？”他们还没有友善到这样的关系。

耳机里阿尔弗雷德作出提醒：“7分钟了。”

“我出去喘口气。”布鲁斯道：“这儿太气闷了。”

他飞快地下楼。他能感觉到克拉克凝注在他背后的视线；但布鲁斯这会儿没有时间去深究。他匆匆地闪进机房，抬起头，正要把自己的硬盘收取下来——却只看到一条空荡荡的连接线。

硬盘被人拿走了。

布鲁斯猛地转过脸。机房外站了一个漂亮的红裙女人——那个方才同布鲁斯轻轻相撞的女人。她长了一双乌黑的眼睛，浓密上挑的长眉；好像个古代油画里的女战士。

布鲁斯追了出去。她却已经坐进了车驾，只留给布鲁斯一道略显挑衅的优雅笑容。

阿尔弗雷德听到了布鲁斯急促的喘息。

“老爷？”

布鲁斯只觉得烦躁，抬手解开了西装扣子，好半晌才说：“硬盘被人拿走了。”

阿尔弗雷德静了静。片刻道：“立刻开始追踪。”

布鲁斯又在门口站了一会。十一月的风吹过他的脸，凉浸浸的，让他的挫败感稍稍平复下来。也许他该回去大厅里；布鲁斯想。再喝一杯酒；或者和克拉克多谈一会。总不能让这一趟真的白来。

“啊。”阿尔弗雷德忽地又道：“超人：蝙蝠侠，11：0。”

“什么东西？”布鲁斯有时真的很弄不明白英国人的脑袋回路。好在管家立刻给予他答案。

“超人刚刚救下了一个火灾里的小女孩。”

好极了。布鲁斯重新系上扣子，转身往门里走。克拉克却恰好从角落里拐出来。

“布鲁斯。”他轻声地叫布鲁斯的名字。依旧是那副古怪的、严肃的面孔，但头发微微地凌乱，像是刚刚经历过一场长途奔袭。布鲁斯站住了。

“超人愿意见你。”克拉克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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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超人愿意见我。”布鲁斯道：“好像这是一件多么纡尊降贵的事情一样！”

阿尔弗雷德闷不吭声地修理器械，并没有接茬。等布鲁斯板着脸生完了闷气，他递上正装，道：“展览会七点半开始。”

布鲁斯低低地应了声，在管家的服侍下穿好衣服。临出门前阿尔弗雷德问他：“你觉得会不会是因为肯特先生的缘故？”

布鲁斯没有听明白。阿尔弗雷德只好再解释一遍：“你这么生气。”

不；布鲁斯想，他还没有这样幼稚，会因为克拉克对超人的崇拜和热爱而感觉嫉妒。他是布鲁斯·韦恩；他是蝙蝠侠。即使超人是行走人间的神祗……也要放下身段，才有资格和布鲁斯好好地谈话。

“我也没有那么喜欢克拉克。”他警告阿尔弗雷德：“别再开我和他的玩笑。”

管家做了个“了解”的手势。

展览会一行出乎意料的顺利。那女人实在太耀眼，布鲁斯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她。出于礼貌，他只轻柔地握住她的手臂，她却动作娴熟地挣脱，一跨步就转到布鲁斯前边，脸上又挂了那种近乎于挑衅的微笑。布鲁斯顿时意识到，这是个极富于攻击性的女人。

“硬盘我已经放在了你车上的柜子里。”她凑到了布鲁斯的耳边，声音像锦缎一样柔滑。“再见，韦恩先生。”

“这倒是个良配。”阿尔弗雷德在他的耳朵里评价。“这应该不算是在开你和肯特先生的玩笑吧？”

布鲁斯懒得理他。径直回了蝙蝠洞，将硬盘连接上电脑。破解过程缓慢，他几乎要睡过去，又被手机震动惊醒。克拉克发了短信过来，问他：“明晚有空吗？”

布鲁斯条件反射似的回复：“你在约我出去吗？”按了发送，又立刻就后悔。好在克拉克没有嘲笑他，只说：“超人想了解你的日程表。”

超人。布鲁斯抬起头，屏幕的右下角立了一小段半掩着的视频，超人的红披风在无声地猎猎飘扬。“我晚上要处理私事。”他说：“想同我见面，约我的助理，我会在上班时间抽一段空给他。”

克拉克那里好一会儿没有回复。布鲁斯自然更加不在乎，只盯着屏幕上的破解条爬坡似的往前进。等进度条终于达到了95%，克拉克打了电话过来。布鲁斯让手机响了五秒钟，才接起道：“怎么样？”

“你不觉得这样太招摇了吗？”克拉克说。

“是他自己选择穿蓝色的紧身制服，还要系一件红披风。”布鲁斯道：“你这句话该问一问他的公关团队。”

克拉克一下子又说不上话。片刻他嘟哝着开口：“他也好不了多少。”

“谁？”

“蝙蝠侠。”克拉克说：“他的面具……那可真像是一对猫耳朵。”

破解的进度条终于走到了尽头。一连串电子音错落响起，莱克斯集团的标志在屏幕正中缓缓放大。布鲁斯放下手机，开了公放，一边在搜索栏里输入了“白葡萄牙人”。文档、视频、照片……登时在屏幕上次第展开。

“你还在工作？”克拉克显然听到了键盘敲击的响声。

布鲁斯应了声。鼠标晃动，点开了一幅轮船的照片。巨大的、黑色的船身，在边缘处用白漆喷了“白葡萄牙人”几个大字——所以“白葡萄牙人”并不是一个叫人牙酸的人物绰号。这是艘轮船的名字。

“我打扰到你了？”克拉克又问。

这显然是个考量情商的问题。理智上来说，布鲁斯应该搬出他蝙蝠侠的一面，用冷酷无情的态度把电话挂掉。但克拉克听起来好像只亟待主人安抚的小狗，所以布鲁斯还是软下心肠，道：“不要紧。”

他点开了轮船下附属的文档。那是一张记载货物搭载的表格，手写的记录密密麻麻，看起来叫人眼花。布鲁斯不得不放大许多倍——是的，他上了年纪了，多看电脑眼睛会疲倦是理所当然的事情。

“你应该早点睡觉。”克拉克说：“你说过你不能熬夜。但你总是工作很晚。”

他这会儿倒和阿尔弗雷德步调一致起来了。布鲁斯说：“谢谢提醒。”一边仔细地阅读屏幕上的文书。如果他的问询结果不差，船上应该搭载了一颗脏弹——

布鲁斯顿住了。

“布鲁斯？”克拉克在电话那头问他。大概是好几分钟没听到布鲁斯说话，叫小记者以为布鲁斯工作猝死了。“怎么了？”

布鲁斯却只觉得口干舌燥。“我没事。”他勉强咽了口唾沫，视线在文书上的几行描写上来回扫过。“氪石”“致使氪星人细胞衰弱”“有效样本”……布鲁斯刷的一下，关掉了这份文档。

他站了起来。

“布鲁斯？”

“我得挂了。”布鲁斯道。他知道他听起来有些强硬，但他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来消化刚才看到的那些内容。“抱歉，克拉克。”

“不，”克拉克说：“本来就是我打扰你。”

他太温和了。太温和、太礼貌、太容易叫人放下防备。布鲁斯叹了口气，抬手揉了揉酸痛的脖颈，听克拉克在电话里说：“晚安，布鲁斯。”声音干净、轻柔，像一剂镇定剂。

“晚安。”布鲁斯道。

-TBC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