罗尼

3

天亮前布鲁斯回到蝙蝠洞。电脑屏幕泛着冷光，一条条信息交叉比对，流水般在他眼前掠过。桌角上放了杯热腾腾的咖啡——阿尔弗雷德方才来过，又悄无声息地退下去。布鲁斯知道他这是在对自己这段时间的偏执表示不满。

他疲惫地坐进扶手椅。撑着脑袋看了一会电脑，又垂下眼睛，望见桌面上深蓝色的文件夹。克拉克·肯特在离开前把这东西留下了，布鲁斯也不晓得自己哪根神经搭错，把它带回了蝙蝠洞里。

蝙蝠侠的两张照片。他的两张照片。

他想起肯特那张英俊的、失落的脸。掩在镜片后的蓝眼睛指责似的看他，像是在鄙弃布鲁斯的逃避。但他那会儿也不是蝙蝠侠。他是布鲁斯·韦恩，哥谭最著名的纨绔。即使人到中年，变得稍微稳重一点，随心所欲也依旧是他的本能。

“韦恩先生。”肯特离开前叫他：“稿子写好后，我会先交给你们集团的公关部过目。”

布鲁斯打开了文件夹，视线扫过他相片角落阴沉的身影。披风在夜风里浮起，把他衬得仿佛一只黑夜里的幽灵。

肯特说他是罪犯。他确实是个罪犯——布鲁斯从来不否认这一点。

所以似乎也不该把火发到那个小记者的身上。

布鲁斯紧抿住了嘴唇。片刻伸手把手机拿过来，给肯特发了条信息。

“没有预约就进行的会话是不算数的。”

他瞪着手机屏幕上飘起的对话框。有那么一会儿，布鲁斯觉得自己疯了——私下里搜集到肯特的手机号是一回事。真的同他联系又是另一回事。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总是会对肯特心软。

可惜没几秒肯特就回复了他，把他的自我反省打断了。

“韦恩先生？”

一个大大的问号。布鲁斯挑起嘴角，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。他放下了手机，但屏幕又很快亮起来。肯特问：“这是你的私人号码吗？”

这会倒有了点记者的职业嗅觉了。布鲁斯没有回答，只说：“就是给你一点提醒。”半分钟过后，小记者发了个笑脸过来。

布鲁斯盯了那愚蠢的表情符号足有十五秒。最后翻了个大大的白眼，把手机扔到了旁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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码头那里终于有了点可靠的线索。

“白葡萄牙人。”布鲁斯道。他扫荡了一片毒贩的巢穴，领头的是个软蛋，甚至还没有等布鲁斯开始威胁恐吓，就已经主动地供了信息。太容易了；布鲁斯想。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应该觉得高兴。

“这绰号可不有趣。”阿尔弗雷德端了饼干过来。

“贩卖军火本来就不是一件有趣的事情。”布鲁斯道：“尤其是一颗脏弹。”

阿尔弗雷德皱起了眉头。“消息切实吗？”

“我会找人求证。”布鲁斯拿纸巾擦过手，捡了块饼干塞进了嘴里。阿尔弗雷德满意地点了点头。

“别工作太晚，韦恩老爷。”管家临走前嘱咐：“您已经不年轻了。”

布鲁斯从鼻子里嗤了一声。

旁边的手机又突然地震动。布鲁斯本来不想理会，但又记起这是他的私人电话。很好；他想。有人在凌晨四点给布鲁斯·韦恩发了一条消息。

他拿起来看了一眼。是一段视频；发件人是克拉克·肯特。

布鲁斯不由有些怔住。

距离两人上次会面，已经有小半个月。肯特一直表现得非常乖巧：尽管拿到了哥谭国王的私人号码，但他绝没有忘乎所以，天天骚扰布鲁斯问他要内幕新闻。实际上，那篇早该定稿的人物专访到现在还没有出现——布鲁斯甚至怀疑肯特根本没有动笔。

他还想着要不要发个消息催一催。肯特却发了段视频过来。

“这是什么？”他根本懒得去看。没过几秒肯特飞快地回复：“你还没睡？”

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吗？布鲁斯索性打了电话过去：“我刚刚从一场派对上回来。”他不耐烦地道：“你发了我什么东西？”

“呃，是超人。”肯特的声音在电话里显得更加低沉一些。“有人发了视频到我们报社的邮箱——他救了一群孩子。”

布鲁斯挂了电话，把手机上的视频转到电脑上点开。像素十分模糊，镜头还不停晃动，显然是从远处拍摄。但依旧能看到里边穿了蓝制服和红披风的主人公，还有他旁边一辆倾倒的校车。车身早已歪出了盘山公路，在半空里来回地摇晃。超人固定住车辆，又打破了窗户，将里边的小孩一个个抱了出来。

布鲁斯又打了电话过去。

“你发我这个做什么？”

肯特一滞。“我只是想让你看到……”

“超人的光辉事迹吗？”布鲁斯说：“谢谢你，但不用了。”

肯特在电话那头一时有些沉默。布鲁斯几乎可以看见他的脸：皱着眉头，有点恼火，但又无可奈何。这种占据上风的感觉让布鲁斯不免有些得意；但他又很快收敛住心神。拜托，他已经四十五岁。他根本不该和肯特那样的毛头小子在口舌上争长短。

“我还在等你的人物专访。”他换了个话题。

肯特低低地叹了口气。“我构思了很久——但你实在没有给我太多可以用来书写的素材，韦恩先生。”

布鲁斯撇了撇嘴。他仰起脸，看屏幕上暂停的超人侧写，红披风在阳光下熠熠生辉。一群小孩聚拢在他的脚边，有两个胆子大极了，伸手抱住了他的腿。超人低了头看他们，面目模糊，不知道在说些什么。

“我明白你的顾虑。”肯特说。

布鲁斯并不认为他真的明白。

“但超人不是那样的人。”肯特说：“发生在大都会的事……他同样感到抱歉。但他……他绝不会无故伤害人类，韦恩先生。”

是吗？

布鲁斯不说话。肯特也变得安静，电波里只能听到两个人平稳的呼吸。好半晌，肯特道：“如果我试着去理解蝙蝠侠……你也能试着去理解超人吗？”

布鲁斯被他逗乐了。“你以为这是一场交易？”

“不。”肯特道：“但与人交谈一次，往往比多年闭门劳作更能启发心智。思想必定是在与人交往中产生，而在孤独中进行加工。”他顿了顿，又加上一句：“这是托尔斯泰说的。”

布鲁斯不敢相信这小记者竟然在给他引用名人名言。

“我要睡了。”他说：“上流社会是不能熬夜的。”

他挂断了电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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过了两天，肯特又发来了一张照片。

一艘直升机引擎失灵。超人飞到半空，伸手将它抬起。

为了礼尚往来，布鲁斯让人在哥谭时报上写了一篇“蝙蝠侠独闯毒穴，摧毁哥谭毒品交易链”的报道，邮寄到了星球日报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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布鲁斯并不愿意承认，克拉克·肯特对他产生了影响。

不；他始终是一只固执的老蝙蝠。在哥谭磋磨的这二十多年，他经历过太多的生离死别，也见识到太多的反复无常。多疑，是在哥谭生存的第一法则。

但他的电脑资料库里已经存进去十数份超人的模糊影像。他不知道自己干嘛要真的接收——如果他想看，网络上超人的英雄形象根本多到数不清。说到底，他还是不能够坚决、冷硬地对肯特说不。

连阿尔弗雷德都发现了他的反常。

“最近您的心情似乎相当不错。”他调侃说：“是不是考虑把星球日报买下来？”

布鲁斯斜睨了管家一眼。他前晚才刚刚捣毁了一处人口贩卖的据点，救下了十几个年轻的女孩；他有权利拒绝回答阿尔弗雷德的这种钓鱼问题。“我问到了一个能接近到白葡萄牙人的名字。”他说。

“好极了。”阿尔弗雷德适时地捧场。“需要我给您开一瓶香槟吗？”

布鲁斯在电脑上调开了资料。“阿纳托利·肯亚佐夫。”屏幕上现出几张阴鸷的脸孔，还有对应的证件、纹身、探头。“他是个俄国人。哥谭的码头是他的一处基地，主要贩售武器和人口。”

“他和白葡萄牙人有关？”

“理论上来说。”布鲁斯道：“今晚有场他组织的地下拳赛；我会过去下个注。”

阿尔弗雷德点了点头。“啊，还有一件事。”他说：“我想您会想要知道——超人陷入了一场舆论的麻烦。”

布鲁斯皱起了眉头。“怎么回事？”

电脑上展开来一段视频。一个非裔女人，打扮整齐，但形容憔悴。旁边的记者问她：“如果超人就在这里，你想对他说什么？”

“我的家人也曾怀抱梦想。”她说：“我想看着他的眼睛，问问他：他是用什么样的标准去判断——哪些生命有价值，哪些生命没有？”

布鲁斯按了暂停。“她是谁？”

“应该说她发生了什么事。”阿尔弗雷德道：“据她宣称，超人为了救他的朋友，在内罗米的一处村庄和政府人员大打出手，害死了村子里几乎所有的人——包括她的父母。”

“但超人不是那样的人。”肯特说：“他绝不会无故伤害人类，韦恩先生。”

布鲁斯转过头去。“还有什么？”

“我们集团曾经的一名员工，韦恩老爷。”阿尔弗雷德又点开一段视频。有人往大都会的超人雕塑上喷红漆，写了“伪神”两个大字。布鲁斯眯起了眼睛。

“是华莱士。”他看着那个被警察塞进了车里的落魄男人。“我记得他有收取我们的受害人基金。”

“我会和卢修斯联系的。”阿尔弗雷德道。

布鲁斯点了点头。他又在电脑前站了一会，看那个女人屏幕上激动的侧脸，和华莱士·基夫挣扎扭动的躯干。等他再回过神，阿尔弗雷德已经走远了，蝙蝠洞里又只剩下他一个，还有四周里机器隐约轰鸣的响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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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韦恩先生。”前台的小姑娘站起来道：“星球日报的肯特先生在等您。”

布鲁斯略有些诧异地往大厅里看过去。克拉克·肯特就站在那里，远远地也朝他望过来。年轻人的脊背依旧挺得笔直，但浓眉蹙紧，显然满腹心事。布鲁斯顿时明白他想要说些什么。

“稿件好了吗？”他故意问道。

肯特紧紧地盯着他。“韦恩先生，”小记者的声音听起来颇有些挫败。“我相信你已经看到新闻。”

布鲁斯耸了耸肩膀。“你是说华莱士·基夫，还是卡西那·泽瑞？”

肯特的眉心皱得更深了。“基夫先生的遭遇我们都很同情。”他说：“但是泽瑞女士的指控……超人并没有杀死那些人。”

他略微垂了头，肩膀绷紧，瞧着竟有些落寞。布鲁斯看在眼里，突然意识到：他们其实都是一样的人。坚守原则，对心怀的理念深信不疑，并愿意为之贯彻。只可惜他们的人生是那样截然不同。

他想到肯特深夜里发给他的那些超人的影像。想到他自己，快要五十岁的人，还出人意表的孩子气，用蝙蝠侠的正面报道还击。想到肯特给他买的那一杯咖啡，在他面前拘谨地落座，又大胆地问他：“这会不会和你的经历有关？”这是个……很难会令人讨厌的年轻人。

“这又是超人告诉你的？”布鲁斯问。

“是露易丝。”肯特连忙道：“她是……超人的朋友。她被内罗米的军阀绑架，超人过去救她。等两人回到村庄，才发现人已经全部死了。”

“韦恩先生。”他特别、特别诚恳地说：“超人没有杀死那些人。”

布鲁斯定定地看了他一会。好半晌，他叹一口气，道：“我并不觉得超人会在意人类的指控。”

“或许不。”肯特说：“但我只是想要你知道。”

他是这样的热情，想要劝服布鲁斯对超人的愤恨和警戒。好像这样就能解决掉一切问题。

布鲁斯抬手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。

“你今晚有空吗？”他问。

肯特呆呆地眨了眨他那双蔚蓝的眼睛。

“什么？”

-TBC-